殷红坚
正步走……一声号令,齐刷刷的步子铿锵有力、正气昂然。有过学校、军营生活的人,无不为那场面感到振奋。尤其天安门广场的阅兵,整齐划一的方队,随着进行曲的节奏,跨跨跨,威武雄壮,气势磅礴。女兵英姿飒爽,叫人心动。殊不知,人生的正步走,那一瞬间的光鲜往往需要一辈子的奋斗,而学生时代特别是高三阶段的磨炼更为关键,自然更加难忘。
1963年冬天,是我人生最难熬的日子。饥饿、寒冷逼得我几乎放弃奔牛中学高三阶段的学业。那时,农村学生都要从家里带粮食到学校食堂蒸饭吃。我家因奶奶卧病在床,父亲年老体弱,工分粮挣得少,口粮早已吃光。只好空着手回到学校,暗自流泪。一顿两顿不吃可以,一天两天也能坚持,三天五日就不行了。那天上完代数课,我一下晕倒了。同学们你一把我一把凑了半盆米,让我缓过气来,坚持了几天。可是,离高考还有好几个月,我想打退堂鼓了。
“立正,向右看齐,向前看,报数。”
“……100、101、102……”
“稍息,立正,正步走!”
“时任武进县委书记的岳锡山校长,威严地发出口令,一支由奔牛中学进步学生、常州钢铁厂工人组成的抗日队伍,迈着坚定的步伐,高唱义勇军进行曲,意气风发走出奔中大门,开赴苏皖山区整训,奔向抗日前线……”
我听着听着,仿佛自己也成了队伍中的一员,顿时热血汹涌,望着泪流满面的总务处老主任,泣声道:“老师,我会坚持下去的!岳校长被炸瞎了眼睛,还带头冲向杀敌前线,我要以他为榜样,好好学习,将来建设祖国……”
就这样,学校不仅用岳校长艰苦建校、英勇杀敌的革命精神教育我,还与奔牛粮管所交涉,特批了132斤大米和36元钱,解决了我的吃饭问题。最令人感动和难忘的是,当我拿着批条走出老主任那宿舍(兼办公室)时,伙房叶师傅迎面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,笑眯眯地说,“殷纪福同学,这是老主任特地留给你的!”可是,转过身来看时,却不见了老主任的身影,只有那掀起的被子漾来一股热气。
时任我们高三(4)班班主任的欧佩鸿老师是个巾帼英豪,部队转业,教代数。平常穿军装,束腰带,齐耳短发,英姿飒爽。课堂一站那叫一个光彩。讲课如淙淙流水,演示优雅有趣。同学们听课聚精会神,作业大都当堂完成,班级考试成绩常常年级第一。可是那次期中考试,偏偏是我得了个59分。红笔标示,触目惊心!拿到发下来的卷子,我呆了,老师能放过我吗?谁知下了课,她走到我位桌前,啪地一声将一本恩格斯的《自然辩证法》书放下,说:“你不是已经在预习大学文科教材了吗?你翻到216页,自己读吧。”说完就走了。
围观的同学眼尖:殷纪福,书里夹了张条子。我一看,是欧老师的笔迹:数学是基础课,它与哲学密切相关。你不是学生会体育部长吗?多想想杨老师“向前看,正步走”的口令。
我细想细琢磨,是的,恩格斯不就在“数学”这一节中讲了许多“数学问题”吗?数的量的规定、质的差异以及一、零的作用等等。真想不到,体育课“正步走”的口令,竟然成了纠正我“偏科”的一把金钥匙。
“殷纪福,立正,正步走!”我气喘吁吁刚跑到校长室门口,只听王世芳校长发出威严的口令。我跨出步甩开膀子,本能地走到山墙,抬头看着墙上的马克思、列宁等伟人像原地踏步。过了好一阵子,王校长将《人民日报》的一封信递给我,问:你给报社说些什么了?我顿时来了精神:我认为“毛泽东思想”的定义应加上“世界革命”的意义……王校长点燃了一根烟,笑笑,过来拍拍我的肩:肯动脑筋,好。不过,你现在是学生,学生要打好基础,从正步走练起,脚踏实地向前走,不能好高骛远,别出心裁。我当兵就是从练正步走开始的。
王校长是从山东解放区下江南的老革命,当过太仓县副县长,师生们很敬重他。他让我正步走到伟人像下“面壁”,令人难忘。只是我当时理解不深,后来在社会风浪中喝了几口水,幸好有“正步走”的历练,才很快爬了上来。痛定思痛,更觉人生的正步走多么不容易。
其实,正步走的滋味,我在入学报到那天就品尝过了。父亲挑着六七十斤重的担子,穿过魏村老街,不走汤庄近路,反绕道小黄山,跨过齐梁故里的孟河,经罗墅湾机场,沿九里村小路,跋山涉水,七拐八拐,天晚才跑到奔牛中学。刚到校门口,迎面走来一位身穿咖啡色条纹衫的高个子老师。
他笑吟吟的问,“哪个公社来的?”
我抢着答道,“魏村。”
他递上一根烟给父亲,“送孙子读书呀?”
我差点笑出声来,“他是我阿爹。”
老师咳了一下,“噢,老来得子啊!很惯吧,那为何不在近段新办高中念呀!”
我头一昂,“奔牛中学1933年办的,老早叫树人中学,鲁迅的名字!”
老师走近一步,摸着我的头,弯下身子,“鲁迅先生骨头硬,甘为孺子牛,你要学他的人品,才能写出……”
不等他说完,我大声回应,“我是三好学生呢!”
他眨眨眼,“三好学生,考考你,你能走好路吗?”
我觉得这老师真奇怪,谁还不会走路啊?我端起架子来了个正步走。他猛抽一口烟,将父亲肩上的担子托到我肩膀上,威严地发出口令:立正!
我本能地立正,老师却用洪亮的声音,催促我:正步走!
可是,我刚迈开步,身子一歪,差点跌倒了。他连忙丢下烟头过来扶住我:三好生同学,这正步走,是一种规范,更是一种精神,还有一种境界。像你父亲走这么远路,他是眼里有目标,身上有担子,脚下有底劲,才能行稳致远……
到了教室,我才知道他就是奔牛中学教导处的宗卓雄主任,还出过德育教学的书。我在奔中校门口就受到他的“正步走”点拨,也是三生有幸,终究修炼出人生正果,还被退休后的宗主任亲点在校史馆展出,校园中高耸云天的白果树上结了颗黄金果。
如今,奔牛高中90华诞临近,回想母校的恩泽,顿悟其“正步走,走正道”德教要诀,正是韩愈在《师说》中所期盼的“传道”之“大”者也。